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惠娘听了思思回禀,并未生气。
她将目光投向窗外。
这里是城郊的渭水河畔。
作坊建在人口密集的城内,多有不便,别的不说,走水可怎么救?成本也不合算。城里地价贵,像方氏这样的大纺织商,工坊规模很大,厂房、纺织工人住处、每日工人吃喝拉撒等要妥善安置,都不是容易的事。
渭水河畔的方氏工坊,是几十年前郭织女与娘家共同创建的,不仅设置了走水措施,还利用了水资源驱动纺织机械,更买下了附近大片田地,米粮菜蔬都是就近取得。因此,在水一方的作坊也建在这里了。
如今正是三月,外面桃红柳绿,一条潺潺的溪水从园中流过,溪边花草芬芳,树荫内鸟鸣婉转。
这水是从渭水河引上来的活水,墙外河边设置了几架水车,日夜不停运作,将河水从地处调往高处,引入庄内,在各院盘旋一大圈,从东南方又注入渭水河。
惠娘一来就喜欢上了这里。
她起身,信步走出去,穿过后院门,来到河边,在河埂上坐下,望着咿咿呀呀不停运转的水车将清澈的水流带到高处,微微出神,杨柳丝带随风摇摆。
闲言碎语在她意料之中。
她没有揣测说闲话的人用意,也懒得理会那人,她在想梁心铭的话:你当仔细思量,不要有任何顾忌。
她约莫坐了一顿饭工夫。
再起身,已恢复平常,回到屋里处理事务,对进来出去的大小管事异样目光置若罔闻。
方磊让她整顿这里,他自己则去奉北了。这里的工坊因离京城近,方家监督方便,问题不甚严重;奉北是方家棉花出产地,那里还有个规模更大的棉毛纺织作坊,方家族人管着,此次工人造反,奉北方氏首当其冲。
当晚,惠娘进城去了王府。
她对梁心铭道:“这亲事不成。”
梁心铭道:“你想好了?”
惠娘道:“想好了。今日……”
梁心铭听说了今天的事,正色道:“说闲话的人任何时候、任何地方都有,无关对错。你不是为他们活,是为自己活。你自己是怎么想的?如信任方磊,哪怕忠义侯府有人反对,也不该退缩。郭织女你知道吧?”
惠娘道:“是忠义侯母亲。”
梁心铭点头道:“对。当年,忠义侯的父母结亲时,郭家和方家都不同意,但他们坚持不放弃:忠义侯的父亲锲而不舍地求郭家,最终打动郭家;忠义侯的母亲郭织女更是凭功劳向朝廷请旨,请赐建贞节牌坊,最终方氏一族也妥协,倾全族之力迎娶她,成为流传至今的佳话。”
惠娘道:“正因为这样……”
她说了一番话,梁心铭竟哑口无言,半晌才道“罢了”,次日便委婉地回绝了忠义侯的提亲。
忠义侯也无可奈何。
奉北工人造反,不仅是方家的事,更是朝廷大事,并非由方磊一人处置,军方、地方官府全部介入,因为事先有规划,叛乱很快被镇压,剩下便是善后。
善后措施也是先规划好的。
方磊在奉北待了十几天,便待不住了,心急渭水河畔的工坊,不知惠娘处理的怎样了。三月底,他快马赶回,也不知是担心工坊呢,还是担心惠娘。
一回来,工坊殷大管事便将梁夫人拒亲一事说了,并工坊内李二媳妇说闲话的事——他也是事后才听说的——都告诉了方磊,方磊霎时心情恶劣。
他恨不能将李二媳妇拿来打死。
可是,打死也不能以这事为名。
他便询问工坊整顿情形。
殷大管事忙道:“都妥了。梁夫人很厉害,不仅安抚了那些织工,惩罚闹事人也不手软;又请了神医来,给织工们把平安脉,还说今后每年都要检查一次,有病先治。那些女工们都服她,家里的烦难事也肯告诉她……”
方磊听着他回禀,心里却思忖如何惩罚李二媳妇,很快他想出一个主意:借口查出李二媳妇盘剥织工,被反贼驱使利用,故要严惩。
他本当先去找惠娘谈的,因实在憎恨李二媳妇,更怀疑这背后有其他人推动,干预他的终身大事,因此要先处决了她,再去见惠娘,以此向惠娘表明决心。
李二媳妇就被拿来了。
方磊喝命先打一百板子,再交给衙门处置,又让工坊上下大小男女管事都来观看,以儆效尤。
李二媳妇吓得魂不附体,拼命求饶,可是方磊根本不听她辩解,她便明白二爷为何治她了。
才打了一板子,外面便传来一声断喝“住手!”方磊抬眼,就见惠娘领着流年、思思和几个女管事走进来,脚步匆匆,丹凤眼煞气凛然,神情不悦。
方磊忙起身叫“梁夫人。”
一面命小厮端椅子来。
从徽州回来后,他便再没见过她,眼下见面,却是心情复杂,尤其是她毫不犹豫地拒亲,更伤了他。
惠娘问:“二爷为什么打她?”
方磊便将查出的问题说了。
惠娘道:“小妇人不同意。二爷原将这里交给我处置的,怎能忽然插手,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处置她?”
方磊道:“现在夫人知道了。”
惠娘坚定道:“知道也不行!小妇人查的结果和二爷不一样:这媳妇并未参与盘剥工人。二爷若不服,可将此事交与官府审查,等查清了再处置。”
方磊:“……”
惠娘轻笑道:“二爷怕不是因为这个打她吧?”虽然笑,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,只弯了下嘴角。
方磊目光深深地看着她——
你说呢?
惠娘道:“二爷是不是因为她前日说了小妇人闲话,要替小妇人做主出气?”
方磊斩截道:“不是!这件事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,她背后定有人主使。身为方家人,敢如此欺上瞒下,打死她都是轻的。爷绝不会容忍这种人!”
他说“这件事”,众人也不知是指李二媳妇盘剥工人呢,还是说闲话,只有惠娘心里清楚:这没区别,他今天就要李二媳妇的命,以惩罚她坏了他的婚姻。
惠娘道:“二爷不能惩罚这婆子,否则旁人还以为是小妇人在背后挑唆的呢。小妇人并未怪她,还要感谢她,因为她一席话,才让小妇人想通了。”
方磊道:“你想通什么了?”
惠娘道:“我不想嫁你!当日在徽州,咱们都是为了杀反贼才闹的误会。小妇人身正不怕影子歪,不要二爷为此事负责任。二爷也别逼小妇人负责!”
一院子人都错愕地看着她。
方磊竭力压制自己,徐徐吐了一口气,认真对惠娘道:“在下是真心仰慕夫人才提亲,并非为了责任。”
惠娘亦认真道:“小妇人便知道二爷想不开,所以今天当着人把这话说透,免得将来再有人拿这事做文章:我拒绝亲事,是真觉得不合适。”
方磊追问:“怎不合适?”
他哪里差了?
惠娘道:“因为在小妇人心中,这天底下没有任何男子可以取代梁心铭在小妇人心中的位置!”
方磊如被雷击,呆住了。
惠娘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,交给思思,思思捧着上前,送给方磊,方磊木然接了。
这是一篇文,一幅画。
画的是黄山松。
文是《黄山松》。
惠娘的声音无情地钻入方磊耳中:“这是亡夫十七岁那年作的。小妇人与夫君情深义重。此事若换成梁心铭,别说受几句闲话,便是再大的羞辱,小妇人也能忍受,哪怕为他付出性命也甘愿。方二爷家世人品绝佳,被无数名门闺秀仰慕,然小妇人并不仰慕。在小妇人心中,方二爷与其他权贵子弟并无分别。小妇人能嫁你,也能嫁其他任何权贵子弟。然小妇人并不想攀富贵,为什么要忍辱负重?”
他与其他权贵子弟并无分别?!
所以她不愿为他忍辱负重?
这是说他不值得她付出吗?
方磊听懂了,再明白不过了。
当年,他的祖父要娶祖母,方氏一族不同意,祖母便向朝廷请旨,验明正身,赐建贞节牌坊,最终换来方氏一族敞开大门接纳,与祖父喜结连理。
祖母肯这么做,因为深爱祖父。
祖父亦为祖母付出良多。
他与惠娘之间有什么?
惠娘并未口是心非,也未尖酸刻薄、讥讽嘲弄:无论是方磊手中的文章和画,还是连中三元的梁心铭;无论是真梁心铭,还是假梁心铭,都不是平凡人,值得李惠娘矢志不渝,终生守护这份情义,他有什么可不服的?
方磊越想的透,就越难受。
惠娘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,一折两段,凛然道:“小妇人誓为亡夫守节,如有违背,如同此簪!”
又向方磊道:“方二爷的担当小妇人见识了,只能心领,还请二爷放下此事,另娶她人吧。小妇人承诺,绝不会用名节为借口,谴责忠义侯府和二爷。”
又环视在场众人道:“若再有人利用此事做文章,小妇人没听见便罢,若听见了定送他去官府,告他一个反贼余孽、阴谋离间!”说完,转身就走。
方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,看着她离去。
李二媳妇心中惴惴,抬头看向方磊,触及方磊冷冷的目光,比刚才更恐惧,简直求死不能。
这亲事不成,方家忙张罗给方磊再觅佳偶,要平复这件事的影响。想与方家联姻的权贵世家纷纷出动,采用各种手段暗中竞争。许多人嘲弄惠娘打肿脸充胖子,一个寡妇竟放大话,说瞧不上方二爷,现在就让她见识下:有多少名门闺秀想嫁给方磊,个个都比她强万倍。
然而方磊不肯配合他们。
他竟留书出走了。
京城一片哗然。
一个月后,忠义侯才接到世子方磐的书信,说方磊去了西南边疆,正在军中,要父亲放心。
方磊在军中一待就是三年。
第三年,西南边疆燃起战火,蕃国后裔卷土重来,要夺回被大靖霸占的疆土。忠义侯方无适大败蕃国,爵位再升,被封为忠义公,凯旋还朝之日,方家没有笑声,只有哭声,因忠义侯带回了次子方磊的棺木。
还有一封给惠娘的信。
那一战,忠义侯原本派世子方磐统领,然方磊使手段留下兄长,自己代方磐去了。他在给父兄的信中道,哥哥是有家室的人,不像他无牵无挂。若他此去能回来便罢;若不能回来,让父兄将这信交给梁夫人。
忠义侯悲痛道:“逆子,你怎会无牵无挂?!”父母不是牵挂?兄弟手足不是牵挂?
方无适亲去见惠娘,将信交给她。
惠娘木然接过信,打开,里面就一句话:爷在你心中,还跟京中其他权贵子弟一样,没分别吗?
惠娘顿时泪如雨下。
窗外,又是桃红柳绿。
他们结缘于一场误会,那次定亲或许只是为了责任和成全,然经历了分手和生死后,他们终究在彼此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——爱在分手后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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